從醫 20 余年，我永遠忘不了這個大出血的女孩。

女孩年紀還小，可惜的是，這次手術可能會影響她以后懷孕。

也因為這個患者，我第一次感覺到，醫院真的是一個能看清人性的地方。

1. 女中學生

我在婦產科實習的第二個周，一天下午，門診快結束的時候，進來一個女患者。

女患者確切來說，應該是個女中學生。

看到我是男醫生，女孩有些怯生生地問：「這里是婦產科嗎？」

「是的。」我生怕嚇著了她。

「婦產科怎麼還會有男醫生？」女孩嘟噥著。

「他是我帶的實習醫生，男醫生做婦產科醫生做得更好，國外很多著名的婦產科專家都是男醫生。」

老師那天看樣子心情不錯，給女孩解釋了一下，想打消女孩的顧慮。

老師姓劉，非常潑辣，典型的婦產科女醫生性格。

「你感覺哪里不舒服？」劉老師問。

「我覺得肚子稍微隱隱有些痛，而且這次月經量有些多。」女孩說。

「你多大了？平時什麼時候來月經？」劉老師接著問。

「問那麼多干嘛？我就是痛經，給我開點止痛的藥就行了，」女孩聽老師這麼一問，有些不耐煩了，「我要月考了，得抓緊回家復習功課，不想耽誤時間。」

這女孩脾氣還挺倔的！我在病歷上做著記錄。

抬頭看時，女孩的額頭明顯痛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這丫頭愣是沒有哼一聲。

「你以前痛經時，月經量也和這次一樣多嗎？」劉老師接著問。

「這次的月經量明顯要多些。」女孩答。

「你這次月經的時間比上個月提前還是推遲了？」劉老師問。

「推遲了幾天。」 女孩答。

「你到底痛在上肚子還是下肚子？」劉老師起身，示意小女孩躺在檢查床上。

我知道老師準備給小女孩做腹部的體格檢查。

通過用手觸摸和按壓腹部來排除急性闌尾炎、急性膽囊炎等急腹癥。

比如急性闌尾炎，疼痛最開始在肚臍周圍，后面會慢慢轉移到右下腹部，最后固定在肚臍和髂前上棘連線的中外三分之一處（闌尾點）。

我也期待著答案能夠盡快水落石出。

小女孩是真的倔，她根本就不回答老師的問題，也沒有躺到檢查床上。

「你要是怕男醫生在場不好意思，我先出去。」我以為小女孩是怕羞。

「你們可真啰嗦！」她從心底就抗拒。

劉老師抬頭看了她一眼，沒有再問。

「你的肚子痛可能不僅僅是痛經那麼簡單，還需要進一步檢查。」

女孩一聽就急了。

「我說了，我就是痛經！給我開些止痛藥就行了，你們開那些檢查，肯定又是折騰人一頓，還查不出來啥。」

「我沒有時間，也不會浪費錢去做檢查，我只想開點止痛藥。」女孩不依不饒。

「診斷沒確認之前，我不能隨便給你開止痛藥。」

老師非常堅持自己的意見。

作為一個實習醫生，我在一旁，唯有心里暗暗嘆氣。

這不是我第一次在診室碰到這種情況了，許多患者一聽要做檢查，就覺得是醫院坑他們。

小女孩說得也沒錯，估計老師接下來會為女孩驗血、驗尿、做 B 超，這樣確實既耗費時間也耗費金錢——結果，很可能什麼異常也沒查出來。

眼看這止痛藥是開不出來了，小女孩一把從我手里搶過門診病歷本， 起身往外沖。

「我不看了我不看了！」

走到門口，還忘不了回頭對我們吼道：「我要我媽媽投訴你們。」

劉老師見她跑出門，把一張名片遞給我，「這個女孩的病只怕沒那麼簡單，快去把她追回來。順便把我的名片給她，如果她不愿意回來，病情有變化讓她打我電話！」

我急急忙忙追了出去，站在二樓看到女孩已經沖出了門診大廳，很快就消失在醫院大門外的人流中。

回到診室，我滿腦子問號。

「不就是個痛經嗎，您給她開點止痛藥不就行了，她還是個孩子呢，感覺怪可憐的。」

「您還要我叫她回來，我剛跑出門，看她健步如飛那樣兒，也不像很嚴重啊。」

坦白講，在我看來這就是很普通的痛經，我不理解老師為什麼疑神疑鬼的。

「痛經是不是很怕冷，經常肚子上還要捂個熱水袋啥的？」老師提醒道。

是啊，我怎麼沒觀察到呢！這個女孩穿個短袖校服，還一個勁地往冷空調下移。

「痛經應該是痛哪里，你看到她手捂在哪個部位？」老師再次提醒我。

劉老師沒回答我的問題，在紙上胡亂畫著一串數字，好像是女孩的末次月經時間，又好像不是。

「我感覺這女孩會出事，不聽醫生的話，只能自求多福啦。」

2. 急診

劉老師下了門診，似乎還是心事重重。

我下了門診，早就將這個事情忘得干干凈凈。

第二天，醫院里醫療投訴辦的領導忽然找到了劉老師和我，說昨天婦產科門診有人投訴我們。

「又投訴我們什麼？昨天我帶小張醫生看門診，不會是投訴男醫生看門診的事情吧。」老師說說笑笑的，沒往心里去。

「那倒不是，是一個痛經患者的媽媽投訴你們不給她開藥，還要給她開很多檢查。」醫療投訴辦的領導翻開醫療投訴登記本，指著其中一行。

我瞥了一眼，就是昨天的小女孩！

「你們留了投訴人的電話號碼沒？」劉老師順勢搶過登記本，找到那一行，掏出手機來準備打電話。

「你這是要打擊報復投訴人啊！」投訴辦領導在一旁笑。

劉老師沒理會那位領導，只顧打電話。

電話開始一直處于無人接聽狀態，後來每次剛接通就被掛斷了。

「你這是怎麼了劉主任？患者媽媽昨天說她在藥店里買了藥，患者吃了后好多了。」

「這麼小的投訴，沒必要再去跟患者糾纏了吧。」

醫療辦的人覺得事情解決得差不多了，準備走。

「我覺得她的病不只是痛經那麼簡單，也許是我過于多慮了。」劉老師蹙著眉頭，神情跟昨天一模一樣。

老師到底在想什麼，她是真的看出什麼毛病了嗎？

這下我也糊涂了。

我想起昨天小女孩摔門而出的時候留給我們的最后一句話「我要找我媽媽投訴你們」

她還真是說到做到。

「真是不識好歹。」我在心里暗暗罵道，虧劉老師還時時刻刻惦記著她的病呢。

第三天，我和劉老師上晚班。

凌晨 1 點，我睡得正香，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劉老師喊你和她一起去急診科會診。」護士在門外喊。

我趕緊跟了上去。

急診科的會診，一般都是急危重癥，急會診要求最遲 15 分鐘要到位，電話鈴聲就是戰斗的號角，有時耽誤一分鐘就是一條活生生的生命。

進了急診科，急診科的接診醫生迎了上來。

「劉教授，這個患者陰道流血，腹痛 2 天加重 1 小時來看急診，患者自訴無停經史，有痛經病史，暫時未發現急腹癥體征。」

「我們不放心，不好意思，這麼晚了還喊您來會診。」

急診醫生是低年資的主治醫師，做了簡單的病史匯報，帶我們來到患者跟前。

真是冤家路窄。

竟然是昨天看門診摔門而出又投訴我們的那個小女孩！

還是兩個小辮子，只不過今天沒穿 JK 校服，穿著一件無袖連衣裙。

她顯然也認出了我們。

「媽媽，昨天門診就是他們兩個無良醫生給我看的病。」

女孩指著我們，對站在身邊的中年婦女說道。

那女人畫著濃妝，臉上蓋了厚厚的粉。大約四十多歲的年紀。

她打量了我們一番，跟急診醫生說：

「讓他們走吧。我們不要無良醫生給我們看病。」

聽到這話，我實在有些忍不了了。

見習這麼久，我還是第一次聽到病人直指著醫生罵「無良醫生」。

昨天的問診我也全程參與了，講道理，我真不覺得老師的決策哪里有問題。

她覺得女孩一定還有別的病，要求做檢查是再正常不過的流程。

我上前一步，覺得這個事情，今天必須要爭一爭。

「你怎麼這樣說話？這病還沒看呢，憑什麼說我們是無良醫生？」

「怎麼了，你還要打人啊？」那中年女人一點都不示弱。

一旁的劉老師沒理會我倆的爭辯， 突然開口問了女孩一個問題：

「你有男朋友沒？」

那女孩正要回答，卻被她媽媽擋了回去。

「你是怎麼當醫生的？別人的隱私也要問嗎？」那個中年婦女的唾沫星子簡直要濺到劉老師的臉上。

「你這人怎麼這麼不講道理，這是問病史，劉教授是我們醫院最好的婦產科大夫，一般人想掛她號都掛不到呢。」

「請你尊重我們醫護人員！」

「不信任我們醫院，不相信醫生，就不要來我們醫院看病！」

群情激奮，有個進修醫生不小心推了一下那個中年婦女。

這下子，可算是捅了馬蜂窩，那個中年婦女開始撒潑。

「快來看啊，醫生打人啦，醫生打人啦！」

我恨不得沖上前去，給這個撒潑的女人兩個大嘴巴子。

「不要吵啦，趕緊打電話給血庫備血！」劉老師大喊一聲。

「上監護儀，吸氧，交叉合血。」

「開通 2 組靜脈輸液通路。」

「抽血查血常規、驗血尿 HCG、肝、腎功能、凝血功能、術前四項……，行心電圖、急診子宮及附件 B 超。」

「做好后穹窿穿刺準備。」

「哦，對了，把她媽媽帶出搶救室。」

劉老師一條條指令下來，急診搶救室里的喧囂一下子如潮水般退去。

剩下的是儀器搬動的聲音，是醫生和護士匆匆的腳步聲。

不愧是訓練有素的急診醫護人員，劉老師發出的指令很快就執行到位。

這時，我這才注意到，是躺在平車上的小丫頭片子發生了病情變化。

剛才，我們都只顧著吵架，沒有關注到小丫頭的情況。

劉老師一直站在小丫頭邊上問病史和做體格檢查，她第一時間發現小丫頭的病情惡化了。

她昏迷過去了，身下的墊單被鮮紅的血跡染紅了一大片。

小丫頭的臉色慘白，和開始盛氣凌人的樣子判若兩人，好在呼吸還算平穩。

連在小丫頭身上的監護儀滴滴答答地不停報警。顯示血壓為 60/40 毫米汞柱，心跳為 130 多次。

這是一個很典型的休克，應該是出血引起的失血性休克，好在劉老師發現得及時。

護士很快就飛奔著把血送了過來，很快暗紅色的血液從輸液管輸到了小丫頭體內。

當輸到 400CC 時，小丫頭的臉色變得紅潤起來，眼睛慢慢地張開來，不過仍然非常虛弱。

監護儀總算停止了報警，監護儀上數據顯示血壓和心率都恢復到了正常，這下大家都松了口氣。

劉老師也擦了下額頭上的汗，然后問我：

「小張醫生，你覺得這個患者是什麼病？」

我一下答不上來，腦海里不斷回憶著可能出現的陰道流血的疾病。

「婦科炎癥、外傷、內分泌失調、腫瘤、血液系統疾病，這些都要考慮。」我把能想到的都說了一遍。

「有腹痛，陰道流血，我們還最應該關注患者什麼？」劉老師有些嚴肅地對我說。

「要關注患者的月經史，有沒有停經，有沒有[性☆生☆活]史。」我答道。

「回答很正確，那就趕緊問吧。」劉老師命令到。

「你上個月的月經是什麼時候來的？」我問道。

「6 月 21 日」這一次小丫頭沒有抗拒。

「這個月下面流血是什麼時候？」我接著問。

小丫頭有些不好意思，害羞的時候臉色竟然顯得紅潤了許多。

「這個月是 7 月 26 日。」

「以前我也有月經延遲的情況。」小丫頭補充道。

「那你有沒有男朋友？」我不好直接問有沒有[性☆生☆活]。

這孩子還只是個中學生，我只好旁敲側擊地問。

「這個與疾病有關系麼？你們怎麼問這樣的問題？」小丫頭有點惱怒。

「哎，你這個醫生怎麼看得病，她還是個中學生呢，怎麼可能……」女孩媽媽不知什麼時候又闖進來了。

「請你出去一下，不要干擾我們的診療。」劉老師這次非常堅決。

可能是被小丫頭剛才暈厥的場面嚇壞了，中年婦女這次沒有吵鬧，只是極不情愿地出了病房。

「沒有。」女孩低聲回答。

「那你有過[性☆生☆活]沒？」這次劉老師直接上來問道。

「沒有。」小丫頭羞紅了臉。

這時，我已經退到一邊了，也有點怪心疼這個孩子。這問病史的流程好像法官審犯人一樣。

孩子估計是被我們嚇到了。

「你到底有沒有過[性☆生☆活]，這個對診斷很重要。」劉老師再次提高了聲音問。

「沒有。真的沒有。」小丫頭倒也不像撒謊。

「我再問你一次，有沒有過[性☆生☆活]，這個對于我們診斷很重要，也關系著你的生命。

「真的沒有。」小丫頭低頭哭了。

很快，各項結果就匯合到了劉老師這里。

結果在意料之中，卻又出乎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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